走向女权主义(3)
艾华跟我谈得更多的是生活本身,比如孩子、家庭和男人等等。艾华比我年长几岁,没有结婚,和一个男朋友住在一起,那时已经有了一个孩子,正努力创造第二个孩子。这是我第一次与一个西方的女学者天天泡在一起。我观察她,对她的生活和工作都很好奇。
我对她没结婚并不觉得有什么新鲜的,因为那时我已经从报纸杂志上得知,西方的很多女性都是不结婚的。我的几个美国来的英文老师也都没有结婚,所以我误以为西方人不结婚是正常的。所以跟艾华谈及婚姻的时候,我就说到这个,艾华大笑,纠正我说:“不是的,西方的主流社会女性也是以结婚为主的,大多数女性还是选择结婚的。”我听了后觉得很奇怪:“真的吗?那你为什么不结婚呢?”艾华听了我的问题,变得严肃起来,说:“任何男女在一起都会构成一个权力关系,任何一种权力关系都不会是真正平等的。我追求真正的平等,所以选择不结婚。”
我听了,愣在那里:“权力关系?男女在一起一定会有权力关系吗?”我不明白。“当然。其实任何人在一起都有一定的权力关系,比如家长和孩子,丈夫和妻子等等,都构成权力关系。权力结构,power structure,几乎无处不在。”
艾华的几句话震动了我,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夫妻或男女的关系,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来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艾华走后那晚,我一个人久久地沉浸在艾华的话所引起的震动之中,我觉得艾华说得那么对,我怎么从来没想过呢?我那时已在社科院外文所工作,那也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可是从来还没有人能用一句话把我一生感觉到的东西,男女之间的关系和权力的不平等,说得这么清楚。
艾华第二天来了。我们继续聊天,我穷追不舍,不停地问各种各样的问题:“你的想法是哪里来的?”艾华谈到女权主义运动和思潮,还说到福柯。对女权主义我略有所知,1989年,湖南文艺出版社翻译出版了玛丽·伊格尔顿编选的《女权主义文学理论》,北京大学也于1992年出版了一本由张京媛编选的《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这两本书我都有,也读了,可是没有读懂。前者翻译的是一些短篇的文章,是直接从英文的一个选集翻译过来的,文章虽短,我看了,很多都不明白。后者是张京媛自己编选的理论文章,有的翻译得很出色,也容易懂,比如埃莱娜·西苏的文章《美杜莎的笑声》,我读过很多遍,明白她号召女性拿起笔来写作。可是,她的诗意的语言,破碎的句子,还是让我如坠漫天大雾之中,不明白她到底要做什么。她把女性的身体说成是黑色的大陆等等,也让我觉得神秘而不可解说。因为我已经从好几个中国女诗人的作品中看到黑色的大陆之类的比喻女性身体的东西,而我觉得如果女性的身体和精神是黑色的大陆,这种自我强调的与男性不同反而进一步把女性神秘化。我对神秘化女性,不太以为然。
1992年前,中国大概只出版过这样两本女性主义的书。我读过,却没有读懂。我那时遇到不明白的理论,就想自己大概天生不是念理论的脑袋。我以为自己是一个女人,大概感情丰富,理性不足。那时,丈夫多次对我说:“你是哲学的天敌,永远也不会理解理论。”我相信他,我天生就不是理论的材料,我看不懂理论。
我对艾华说自己对女权主义理论感到害怕,因为我读不懂。再说,女权主义有什么用呢?中国女性不是已经很有权了吗,难道还需要更多的权么?艾华对我说的,并没有表示不赞成。她只是问我读过什么,我期期艾艾地谈到这两本书,并把它们从书柜拿出来给艾华看。艾华看了看,说:“你应该多读一些,仅仅凭这两本书,还是不够理解女权主义,我会给你寄一些书,希望能对你有用。”
几年后当我读过一些女权主义理论书后,我才意识艾华当时的平静是多么可贵,而我当时是多么的无知。无知者无畏,因为无知,我就敢说女权主义理论在中国无用。艾华说的女权主义那么清楚易懂,就是我的生活和感觉。可是在接触女权主义之前,我一直以为理论是抽象的,与生活现实没有关系的,好像任何与生活有关的东西都不会高贵地成为理论。而艾华的话,她所阐释的理论,像一副眼镜,用这副眼镜,我突然看清了现实,看清了我自己的生活。这副眼镜,艾华只是给我看了一眼,我想知道更多,更多,我想获得这副眼镜,我渴望学习这种理论。
1993年春艾华又来了,说她的书已经基本写好了,再来核实资料。我还是不太清楚艾华到底写了什么书。1997年艾华的书《中国的妇女与性:1949年以来关于女性性行为和社会性别的统治话语》出来后,我那时已经在美国,一个下午就把她的书读完了,我才知道她来中国到底是做什么来的!原来是这样的一本书!《二十一世纪》杂志于2005年2月号专门刊登了书评介绍这本书。而我那个下午读的时候,很多时候都把书放下,一个人抿嘴微笑,意识到自己走了多么长的一条路才到达艾华的书。
文章来源:《妇女研究论丛》 网址: http://www.fnyjlczz.cn/qikandaodu/2021/0418/48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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